我们来解析古代对日晕的解读,从中国传统的“晕兆吉凶”到西方早期的气象认知,再到现代科学的解释,梳理其演变过程。
一、中国古代:日晕作为“天垂象”与“晕兆吉凶”
在中国古代天文学(或称“占星学”)体系中,日晕(以及月晕、各种奇异天象)被视为“天垂象”,是上天对人间帝王施政得失、国家兴衰、人事吉凶的警示或预示。其解读深深植根于阴阳五行、天人感应思想和政治伦理。
基本概念:
- “晕”的定义: 古人很早就观察到太阳(或月亮)周围出现的光圈现象。《周礼·春官·眡祲》记载了“眡祲”这个官职,负责“掌十煇之法,以观妖祥,辨吉凶”,其中“十煇”就包括“祲”(阴阳气相侵形成的云气,常指不祥之气)和“晕”(日月周围的光气)。《晋书·天文志》更明确:“日旁有气,员(圆)而周帀(匝),内赤外青,名为晕。”
- “日晕”的物理观察: 古人注意到日晕常伴随着卷层云,且晕圈的大小、颜色、完整度、出现时间、持续时间、是否伴有其他现象(如幻日、光柱等)都被详细记录。
“晕兆吉凶”的核心解读体系:
- 阴阳五行与天人感应: 日晕的形成被认为是阴阳二气失调、五行失序在天象上的反映。人间君主失德、施政不当(如暴政、冤狱、战争、奢靡),就会导致阴阳不调,进而引发异常天象(包括日晕)作为警告。
- 政治预兆:
- 战争与兵象: 这是最常见的解读。《史记·天官书》就有“日晕,……有军,军罢;无军,起兵”的记载。《乙巳占》、《开元占经》等大量占星著作都强调日晕主战事、兵变、边疆不宁、将军用权等。如“日晕而珥(耳朵状的光斑),主有谋反者”;“日晕而冠(光环上方有光弧),有喜事”;“日晕而重(多重光环),其国乱”。
- 君主与臣下关系: 晕的形态常被用来象征君臣关系。如“日晕而珥,外有谋,内臣惑主”;“日晕而抱(光环环抱太阳),臣忠君明”;“日晕而背(光环背离太阳),臣叛君”。
- 地方叛乱与灾异: 日晕出现的位置(如晕在太阳的哪一侧)、颜色(如赤主兵、白主丧、青主疾、黑主水)等,被认为对应着不同地域或类型的灾祸(如叛乱、疾病、水旱灾害)。
- 德行与修省: 当出现日晕等“凶兆”时,皇帝往往会下“罪己诏”,反省自身过失,减免赋税,赦免囚犯,举行祭祀祈福,或采纳谏言,以期平息天怒。
- 民间解读:
- 气象谚语: 在长期观察中,民间也总结出一些与气象相关的经验性谚语,如“日晕三更雨,月晕午时风”。这反映了日晕常与锋面系统(特别是暖锋)前的卷层云有关,预示着天气可能转坏(下雨或刮风)。这是相对朴素的、基于经验的预测,与占卜吉凶不同。
- 泛化的凶兆: 在缺乏科学知识的民间,日晕这种异常天象也常被简单地视为不祥之兆,可能预示灾祸、疾病或死亡,带有一定的迷信色彩。
特点:
- 象征性与关联性: 解读高度依赖象征和联想(如形状类比君臣、颜色对应五行灾异),并与当时的社会政治事件强行关联。
- 服务于政治伦理: 核心目的是维护皇权统治秩序,既是约束帝王行为的“天戒”,也是解释王朝兴衰、政权更迭的工具。
- 记录与传承: 官方史书(如天文志、五行志)和专门的占星著作(如《乙巳占》、《开元占经》)对日晕等天象有系统记录和解读。
二、西方古代与中世纪:从自然哲学到神学解释
西方对日晕的认知也经历了从早期自然哲学猜想,到中世纪神学解释,再到文艺复兴后逐渐科学化的过程。
古希腊罗马时期:自然哲学的探索 (公元前5世纪 - 公元5世纪)
- 亚里士多德 (Aristotle): 在其著作《气象学》(Meteorologica) 中,对晕的现象进行了相对系统的描述和解释。他认为晕是阳光或月光在高层、寒冷、潮湿的大气(他认为是“气”或“蒸汽”)中发生反射或折射形成的。他观察到晕圈的大小(约22度或46度)是固定的,并试图用几何光学来解释(尽管其具体折射理论有误)。他更多地将晕视为一种自然现象,与天气变化有关(如预示风雨),而非直接的神意或吉凶预兆。
- 老普林尼 (Pliny the Elder): 在其《自然史》(Naturalis Historia) 中也记录了晕的现象,并提到它常被视作风暴的预兆。他的描述混合了观察和民间传说。
- 塞涅卡 (Seneca): 在其《自然问题》(Naturales Quaestiones) 中讨论了包括晕在内的各种大气光学现象,同样倾向于自然解释,探讨光在云中水滴或冰晶上的作用。
此阶段特点: 虽有初步的光学思考,但物理机制理解不深;主要将其视为自然现象和天气征兆;吉凶占卜的色彩相对中国较弱,但民间可能仍有迷信解读。
中世纪 (约5世纪 - 15世纪):神学笼罩下的解释
- 神意与预兆: 在基督教神学主导下,异常天象(包括日晕,尤其是复杂或罕见的晕)常被赋予神学意义。它们可能被视为上帝对世人的警示、审判即将来临的征兆、或重大事件(如君主去世、战争爆发、瘟疫流行)的前兆。教会人士有时会利用这些现象进行布道。
- 恶魔与迷信: 在民间,复杂的光学现象(如幻日、光柱)有时会被误认为是神迹、天使显现或恶魔作祟的迹象,引发恐慌或迷信行为。
- 知识的保存与停滞: 亚里士多德等人的自然哲学著作在阿拉伯世界得到保存和发展,后经翻译传回欧洲。但在中世纪欧洲,对大气光学现象的科学探索相对停滞,神学和迷信解释占主导。
此阶段特点: 自然哲学解释被边缘化;神学解释和迷信解读盛行;日晕常被赋予超自然的、通常是负面的含义(警告、灾难前兆)。
文艺复兴与科学革命萌芽 (15-17世纪):回归观察与理性
- 重新关注自然: 文艺复兴时期,人们重新燃起对自然世界的兴趣,开始更细致地观察和描绘大气现象,包括日晕。
- 克里斯托弗·沙伊纳 (Christopher Scheiner): 这位耶稣会天文学家在17世纪初对太阳进行了大量观测(使用望远镜和投影法),详细记录了包括日晕、太阳黑子在内的现象。他的工作更注重精确记录和描述。
- 笛卡尔 (René Descartes) 与折射理论: 在《气象学》(Les Météores, 1637) 中,笛卡尔应用他新发展的折射定律,首次对晕(特别是22度晕)的形成给出了基本正确的几何光学解释:阳光在六角柱状冰晶中发生两次折射(从一侧面进,从另一侧面出)形成最小偏向角约22度的光锥。这是理解晕物理机制的关键突破。
- 民间气象知识: 类似于中国的“日晕风,月晕雨”,欧洲也有“Halo around the sun or moon, rain or snow coming soon” 这样的谚语流传,表明人们也注意到晕与天气变化的经验联系。
此阶段特点: 科学观察和记录日益精确;物理学(特别是光学)的发展为解释晕的机制提供了关键工具(笛卡尔);神学解释逐渐让位于自然哲学解释;气象学意义(天气预兆)被普遍认可。
三、现代气象学解释:冰晶折射的杰作
现代科学完全揭示了日晕(以及月晕、其他大气晕象)的形成机制:
成因: 日晕是由
高层大气(卷云或卷层云)中漂浮的数百万颗微小的六角柱状冰晶对阳光进行
折射和反射造成的。
关键过程:- 折射: 阳光进入冰晶的一个侧面,发生折射;在冰晶内部传播;再从另一个侧面穿出时,再次发生折射。光线在穿过冰晶时发生了偏折。
- 最小偏向角: 对于特定形状(六角柱)的冰晶和特定的入射角度,光线穿过冰晶后偏折的角度有一个最小值(约22度)。大量随机取向的冰晶,会将满足最小偏向角条件的光线集中折射到观察者眼中,形成一个以太阳为中心、半径约22度的明亮光环,这就是最常见的22度晕。更大更复杂的晕(如46度晕)则由光线在冰晶中以不同路径(如从底面进侧面出)折射形成。
- 色散: 冰晶对不同波长的光(颜色)折射率略有不同,导致白光被分解,形成内红外紫(靠近太阳一侧偏红,外侧偏紫)的彩色光环。
天气意义: 卷层云通常是大型天气系统(如温带气旋或锋面系统)的前缘云系。因此,出现大范围、均匀的日晕(月晕),常预示着未来12-24小时(甚至更长时间)内天气可能转坏,带来降雨或降雪(“日晕三更雨”)。但这只是概率性的经验关联,并非绝对。
与吉凶无关: 现代科学明确表明,日晕是一种纯粹的自然光学现象,其出现与否、形态如何,完全取决于大气中冰晶的存在、分布、形状和取向。它与人间社会的吉凶祸福、政治变动、个人命运没有任何物理上的因果关系。
四、总结:认知的演变
- 中国古代(晕兆吉凶): 将日晕纳入宏大的天人感应和阴阳五行体系,主要作为政治伦理和军事活动的预兆工具,核心是“天戒”思想。虽有“日晕雨”的朴素气象认知,但不占主流。
- 西方古代与中世纪: 早期(古希腊罗马)有自然哲学解释的萌芽(亚里士多德),侧重成因探讨和天气关联;中世纪被神学解释主导(神意、预兆、灾异);文艺复兴后逐渐回归观察和理性,笛卡尔奠定光学解释基础。
- 现代科学: 彻底揭示其物理机制(冰晶折射),明确其为纯粹的自然现象和天气变化的间接指示器(因伴随卷层云),完全剥离了任何超自然的、占卜的或伦理政治的含义。
从“天垂象”到“冰晶折射”,日晕解读的演变,是人类认知从神秘主义、经验哲学走向理性科学的一个缩影。它反映了人类如何一步步拨开迷雾,用观察、实验和理论去理解自然现象的本质,摆脱对未知的恐惧和对虚幻关联的依赖。 虽然现代科学解释了原理,但日晕带来的那份壮丽与神秘感,依然是大自然赠予我们的视觉奇迹。